美國一直被視為民主政治的典範，但這次總統大選卻在美國國內及全世界引發了對民主政治的普遍質疑。

這個疑問就是：民主政治所欲追求的，顯然不只是贏得多數的選票以取得政權而已。在這場大選中，多數選票是否即代表正確的價值選擇，以及憑多數選票拿到政權是否即可為所欲為，皆成了令人質疑的問題。

布希的領導，造成了「分裂的美國」（美國新聞語彙）與「破碎的世界」（英首相布萊爾用語）。這次大選使美國嚴重分裂，甚至被視為南北戰爭以來最慘烈的「內戰」；再就世界主流輿論來看，布希的「單邊主義」幾乎摧毀了美國長久努力維持的國際形象，不僅阿拉伯世界對他恨之入骨，歐亞民意亦普遍對他嗤之以鼻。面對這樣的形勢，布希這場選舉究竟算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美國的民主制度又究竟算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選前，美國主流輿論即預言，布希這場選舉將是一場慘勝（catastrophic victory），並謂他已失去做為一個偉大總統的機會，只能做一黨一派的總統。這應當不是包括布希在內的任何一位候選人所追求的目標，更不應是美國民主政治所追求的目標。

政治學上說，民主政治其實是一個「空的主義」（empty doctrine）。也就是說，民主程序在基本上只解決了「數」的問題，亦即規定了獲多數票者贏得政權的遊戲規則；但若欲成就政治的「質」（內涵與境界），卻未必是「數」所能解決的問題。因為，相對而言，在民主政治中，政治領袖與群眾之間的互動更為自由，所以政治品質的起落變動頗大，這個「空的主義」之境界與內涵如何，全看領袖與群眾如何對它填充。

布希在「數」的方面沒有問題，這次選舉甚至大幅增加，他的權力之正當性在民主程序上無可挑剔，他的權力之大更在美國及國際皆不作第二人想。但是，他所造成的「分裂的美國」、「破碎的世界」，卻引起強烈的質疑。倘若以布希與林肯、羅斯福等同樣遭遇內外危機的美國總統相比，他們在「數」的基礎上並無差異，但在內涵與境界上對於「空的主義」之填充，卻是妍媸高下立判。難怪美國新聞界稱布希之勝為「慘勝」！

民主選舉原就是一種「多邊主義」。布希的「單邊主義」不僅用於國際，亦用於國內；那種「贏者全拿」、「強者全拿」的作風，使布希陷入今日境地，贏了選舉，有了權力，卻得不到尊敬，得不到信任。

「數」是民主政治的「必要條件」，但若欲成就民主之「質」，卻另需「充分條件」。拿破崙、希特勒、戴高樂等，皆在「數」的方面有豐沛的基礎，但他們對「空的主義」的填充，以及他們利用外患及內敵所進行的政治操作，卻另有歷史評價。布希的情況確有幾分似曾相識，只是他面對了包括歐洲盟國在內的世界各地的普遍質疑，以及美國境內一半民意的強烈厭惡，而使他顯得有些心餘力絀罷了！

布希的處境顯示：民主原應強調權力的自制，即使以美國之強大，亦不可挾民意而成為侵略者；倘主政者利用「外患／內敵」的政治操作，不惜以分裂國家來維持其政治路線，並進而贏取、維繫其政權，終亦不可能獲得普世價值的認可。畢竟，民主政治所追求的仍是權力的品質、內涵與境界，「數」只是基本的門檻而已。一旦變成「有數無質」，即很可能釀成民粹的不幸。

未來四年的布希，究竟是要療傷止痛，還是將愈陷愈深，但看他如何填充這個「空的主義」。

反觀國內。主政者正在「拚過半」，其實也只是一種「數」的思維。然而，「數」的增加，倘若是用違反常理的手段獲得，則這種「數」往往非但不是資源，反而可能變成災禍，希特勒、拿破崙皆是顯例。倘不能在這個「空的主義」中，為政治的品質、內涵及境界作正確的填充，「數」的增加未必是轉機，反而可能是危機。布希總統的處境如此，台灣主政者的處境亦復如此。

【2004/11/22 聯合報】